但愿人长久(但愿人长久 千里共婵娟 全诗)
青少年时期,对鲁迅没什么感觉。三十岁以后,越来越多地感受到鲁迅笔下的国民性。心情郁闷之际,不时想起鲁迅先生。而对于苏轼,虽然也喜欢,但觉得苏轼一生命运多舛,身如不系之舟,历经腥风血雨,他的作品缺乏对于人性深刻的揭示剖析。无论文字多么优美,没有直面人生现实,终究是一个大诗人无法弥补的缺憾。
然而,在我四十多岁的时候,遭遇了黑云压城城欲摧的重创。不知不觉,我的心灵和苏轼慢慢靠近了。中秋节前后,千古绝唱的《水调歌头》,常常在我脑海一遍遍萦绕。我终于明白,从来不需要想起,永远也不会忘记的,就是经典。我终于明白,说出了你想说而没能说出的,在心里默诵千百遍的,就是经典:人有悲欢离合,月有阴晴圆缺,此事古难全。是的,人生悲苦,世事无常,人生不如意十有八九。人类历史从某种意义上讲,就是一部阴晴圆缺的历史,甚至是一部苦难史。如果敏感一些,你就会听到几乎无处不在的喘息和呻吟,从昨天传来,从今天传来,穿过你的耳朵,飘向遥远的不可知的未来……
《水调歌头·明月几时有》是思念久别的亲人之作,是苏轼为弟弟所作,我还喜欢他的《江城子·十年生死两茫茫》。苏轼在妻子去世十年后的一个夜晚梦到她,想到两人阴阳两隔,内心悲痛,写出了“相顾无言,惟有泪千行”的名句。苏轼的诗文,无论写亲情爱情友情,都弥漫着至深至广的人情味,特别是亲情,朴实,诚挚,没有一丝杂质和做作。人情凉薄,世间仍存无法割舍的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情。苏轼笔下的浓浓亲情,是我灵魂最初和最后的港湾。
熙熙攘攘的尘世也加深了我对于《卜算子·黄州定惠院寓居》的感悟。因为“乌台诗案”,苏轼罹祸入狱,被关押了130天。苏辙说:“子瞻何罪?独以名太高。”迫害苏轼的多是文人墨客。“乌台诗案”后,苏轼被贬黄州。《卜算子·黄州定惠院寓居》正是在黄州写的。有恨无人省,“恨”什么,祸从口出,不能明说。对污浊官场的忧愤,对险恶文坛的失望,隐藏在“拣尽寒枝不肯栖,寂寞沙洲冷”的深入骨髓的孤独里。鲁迅在《为了忘却的记念》一文中写道:“年轻时读向子期《思旧赋》,很怪他为什么只有寥寥的几行,刚开头却又煞了尾。然而,现在我懂得了。”天命之年,我这颗冥顽不化的花岗岩脑袋也“懂得了”。
《卜算子·黄州定惠院寓居》折射出人世永恒交织的光芒和阴影。历经暗礁险滩,苏轼赤子之心不改,在他身上始终看不到嫉贤妒能、幸灾乐祸、蝇营狗苟、落井下石这些人性的阴暗面,他的毛病弱点基本上是一些人性可爱的弱点。苏轼一生做好事不计其数,在密州救灾,在徐州抗洪,在杭州筑堤,在海南办教育……为官一任,造福一方,深得百姓拥戴。借用一句现代话语,就是“世界以痛吻我,我却报之以歌。”苏轼但愿“长久”的“人”不仅仅是亲朋好友,也包括鲁迅所谓“无穷的远方,无穷的人们,都与我有关”的无穷无尽的人。鲁迅对国民性痼疾深恶痛绝,而当有人问是否去国外时,先生眼眶湿润了:“不去,还是在国内好。”苏轼与鲁迅,两位善良仁慈的人道主义者,心柔软得像棉花。如果两人生活在一个时代,一定是惺惺相惜相看两不厌的两座巍峨的高峰。
苏轼的现实意义还在于坚定了我对于口语诗的信念。我最初受北岛、舒婷等诗人的影响,写意象诗。后来读到于坚、韩东等人的口语诗,慢慢开始尝试意象诗口语诗二者的结合。与当初攻击朦胧诗是“不知道说什么的什么”一样,口语诗也遭到批判和攻讦。我也曾心生困惑,怀疑口语未必是正道。后来一琢磨,李白、杜甫、陶渊明、苏东坡很多经典作品,不也是口语诗或者半口语诗的吗?特别是苏轼的诗词,我最喜欢的几首千古名篇,包括《水调歌头》《江城子·十年生死两茫茫》《卜算子·黄州定惠院寓居》都没有过多运用比喻和意象。“好诗在被严格意义上的阅读过后,总是倾向于引起沉默,引起瞬间的停顿、再现、体谅和同意,甚至感激。”而苏轼的经典之作是一个饱经沧桑的灵魂、令人动容的人生感悟,是诗人馈赠尘世的美好礼物。无论诗坛怎样乱花渐欲迷人眼,我都会坚持自己喜欢也适合自己的写作方向,某种程度上,也是苏轼指引的方向,我会一直走下去。